昨晚下了一場大雨。

瓢潑大雨一直下到了後半夜才停。

雨雖然停了, 但雨聲不止。

淅淅瀝瀝的雨水從後院裏那顆高大的香樟樹枝葉間淌了下來，砸在地上，發出了滴滴答答的聲響。

江檸躺在床上, 翻來覆去。

不知道過了多久，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。

早上五點半。

她準時醒了過來, 推開窗戶，雨後清新的晨間空氣裹挾著一股涼意撲面而來。

江檸瑟縮了一下，抱住了自己的胳膊。

昨夜的那場雨就像是夏天做的一場最後告別。

青州幾乎是一夜入秋。

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秋天, 空氣中那些纏綿的、炙熱的、氣息幾乎全都消散了, 仿佛一片荒原被大火燒盡, 只剩下一片寂寥的灰燼。

江檸披上了一條厚厚的毯子, 走到衛生間, 簡單洗漱完了之後, 在櫃子裏翻出秋季校服換上了。

她站在穿衣鏡前, 盯著鏡子中的自己，發了一會兒呆。

一中的校服和絕大多數高中的校服都差不多, 白藍相間的運動服, 簡單大方，和她平時穿的款式差不多。

鏡中的紮著馬尾的少女看起來也和絕大多數高中生一樣, 只是眼下有淡淡的烏青, 嘴唇有點泛白, 看著有一些憔悴。

江檸擡起手, 毫不憐惜地用力揉搓了幾下自己的臉蛋。

鏡中的少女看起來清瘦無辜，臉頰上白玉一般的皮膚被搓得有些泛紅，看著倒是有一點血氣了。

安靜的空間裏, 突然響起了一陣突兀的鬧鈴聲。

江檸回過神來, 拿起床上的手機, 關上了鬧鈴。

她走到廚房沖了一杯麥片，匆忙喝了幾口，背上了書包，推開了家門。

一拉開門，院中淩冽的氣息瞬間包裹住了她。

江檸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。

她緊了緊身上的書包背帶，一擡頭，看見了站在院子裏的周綏安。

五、六點的天空，有些晦暗，還不算十分明朗。

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還沈浸在將醒未醒的朦朧睡意中。

院中的那些花草閃著晶瑩的光，看起來濕漉漉的，枝葉間沾染的不知道是昨夜的雨水，還是晨間的露水。

周綏安身上還穿著單薄的夏季校服，被秋風一吹，薄薄的一層布貼在了身上，隱隱約約露出了少年瘦削的輪廓。他就這麽懶懶地靠在院門旁，抱著手臂，低著頭，臉上帶著一點柔軟的笑意。

他腳邊窩著一個雪白的團子，毛茸茸的。

是小黑。

它似乎還在酣睡，一動不動的，窩在那裏，很乖巧的模樣。

聽到開門的聲音，周綏安轉頭朝這邊看了過來。

晨風吹動了他的劉海，他的嘴角還掛著沒有來得及收回的溫柔笑意。

周遭的一切晦暗不明，唯有眼前的少年，如此生動又鮮活。

江檸的心猛地跳動了一下，隨即又像是被什麽柔軟的東西包裹了起來，妥帖又溫暖。

腦中那些殘留的睡意全都消散了。

她看見周綏安朝自己點了點頭。

“早。”

他說。

昨夜的一切像潮水一般湧回了江檸的腦中。

那些記憶清晰又模糊，近在咫尺又遙不可及，明明只過了一晚上，卻像是褪了色的老照片似的，帶上了泛黃的底色。

此刻，江檸能想起來的，只有深深刻在腦海裏的那一幕——

周綏安拉著她，奔跑在那一條樹影深深的巷子裏，晚風吹動著少年的發絲，鼓動著少年的衣角。那一刻，他們像是長出了翅膀。

晨風帶著絲絲縷縷的涼意拂了過來。

江檸低下了頭，輕聲道：

“早。”

她的嘴唇動了動，想客套地問一句“今天怎麽這麽早”，可是答案是顯而易見的——

周綏安起這麽早，只能是在等她。

意識到這一點，江檸吞下了嘴裏的那句話。

她突然覺得剛才那包裹住周身的寒意全都不見了，仿佛被什麽更溫暖炙熱的東西消融掉了，一股暖流從她的心房一直蔓延到全身。

她意識到自己的臉似乎有點紅。

但她不能確定，只能低著頭，有些緊張地攥住了自己的書包背帶。

“吃了嗎？”

周綏安又問。

“吃了。”

江檸的聲音很低，像是蚊子在哼。

小黑似乎被兩人的動靜吵醒了。

它哼唧了一聲，伸了個懶腰，拱了拱周綏安的褲腳，隨即又軟綿綿地沖他叫喚了幾聲，換了個姿勢，趴下來倚在他腳邊打起了瞌睡。

“懶死了。”

周綏安無奈地吐槽了一句，他蹲了下來，抱起那個雪白的小團子，走到了廊下，把它塞進了一個紙箱子做的小窩裏。

江檸站在原地，目光追隨著周綏安的身影。

聽見他吐槽小黑，她不禁彎了彎嘴角。

不知道是誰以前天天睡到早讀課結束才到校，現在還吐槽小黑懶？

笑完之後，她又有些楞神。

她已經起得很早了，周綏安竟然比她起得還早。

他剛才在那裏站了多久？是在等她嗎？應該是在等她吧？

江檸晃神間，周綏安已經走到了她面前。

他伸手拿走了她肩上的書包，動作相當熟練自然。

江檸還沒來得及說點什麽，周綏安又隨手拎起了旁邊架子上的一個黑色書包，輕輕地掛在了她肩上。

江檸扭過頭去看，發現那是周綏安的書包。

空空蕩蕩的一個書包，沒什麽分量，估計裏面只裝了兩三本書。

“咱們換一下。”

周綏安沖她眨了眨眼睛，嘴角掛著幾分狡黠的笑。

“我的書包沒裝金子。”

不等江檸開口，周綏安已經幾步跨到了院門邊，“嘩啦”一聲，拉開了院門。

院子外有一棵高大的洋槐樹，初秋的季節，葉子還未完全變黃，經過一夜雨水的洗禮，看起來仿佛重新煥發了生機似的，蔥綠蔥綠的。

少年站在那棵槐樹下，轉過身沖江檸招了招手，咧著嘴露出了一口白牙，笑容燦爛極了。

“小短腿，跑起來！”

江檸抿了抿唇，不知道為什麽，那一刻，她胸膛間那些鼓噪的情緒突然化作了一股莫名的笑意。

她低下頭，掩蓋了上揚的嘴角，隨即正了正臉色，擡起頭，邁著小碎步朝周綏安的方向小跑了過去。

周綏安的書包大大的，和江檸瘦瘦小小的身形有些不匹配，她跑起來的時候，裏面那兩三本書晃晃蕩蕩的，連帶著江檸腦後的馬尾辮也一跳一跳的。

周綏安抱著手，站在門口，笑瞇瞇地看著她。

江檸跑出了院門，站在門外，等著周綏安鎖門。

“哢嚓”一聲，周綏安擰上了門鎖。

他嘴角一直掛著笑，那笑意越來越濃，最後甚至笑出了聲。

江檸被周綏安笑得有些莫名有些忐忑。

她擡頭看著他，眼神帶著疑惑和不解。

周綏安一只手握拳抵住了不住上揚的嘴唇，另一只手沖她擺了擺，聲音裏帶著明顯的笑意。

“你剛才好像一只小兔子。”

他的聲音本來就很好聽，此刻帶著懶洋洋的笑意，聽起來酥酥麻麻的。

江檸沈默了，她抿了抿唇，沒有說話。

似乎是怕江檸不明白自己的意思，周綏安又補充了一句：

“蹦蹦跳跳的，就很像小兔子，你知道吧？你看過小兔子跑嗎？一跳一跳的……”

他甚至還伸手比劃了一下。

江檸沒忍住瞪了他一眼。

“很可愛的那種小兔子。”

周綏安的後半句話冒了出來。

鬼使神差的，江檸的心跳聲又開始跳得猛烈。

他明明是在誇小兔子可愛，你臉紅心跳什麽？

江檸有些羞澀，又有些莫名地惱火，瞪向周綏安的眼神也變得十分無力。

微涼的晨風吹動了江檸臉頰邊的碎發，她收回了落在周綏安身上的眼神，扭過頭就走。

周綏安忙追了上來，一直跟在她身後，絮絮叨叨地道歉：

“小兔子，生氣啦？”

“好啦好啦，不叫你小兔子了，你走慢一點，一會兒走岔氣了肚子疼。”

“小短腿掄起來倒挺快的。”

……

小區裏一個人也沒有，兩人就這麽穿過了寂靜的小區，拐進了旁邊的那條老巷子裏。

江檸走在前面，晨光淡淡地灑在了腳下光滑的青石板上，周遭寂靜一片。

她擡起頭，遠遠地就看見了遠處的那一面淩霄花墻。

那熱烈張揚的花朵早已經雕零，只剩下了一墻碧綠的枝葉，在風中輕輕晃動著。

周綏安不緊不慢地跟在江檸身後，見她一直沒有理睬自己，他有點慌了。

“餵，你真的生氣啦？”

周綏安的語氣小心翼翼的。

江檸頓住了腳步，轉過身，擡頭仰視著他的臉。

周綏安也停下了，低頭忐忑地看著她。

江檸看著眼前的少年，只覺得她的心似乎被什麽軟塌塌的東西撞了一下。

有些無奈的情緒在心裏蔓延。

她怎麽可能會生氣呢？

她怎麽可能會生他的氣呢？

“你不冷嗎？”

江檸冷不丁地問了一句。

周綏安被這突然的問題問得有些摸不著頭腦，他楞了一下，才答道：

“哦……不冷……”

“你幾點起的？”

江檸又問。

周綏安更迷糊了。

“啊？……四點半……”

話一出口，他才想起來找補：

“也沒有……昨晚失眠，就起得早了一點。早起挺好的，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哈哈。”

江檸擰了擰眉，她嘆了一口氣，輕聲道：

“其實……你不用跟我一起上學，我一個人可以的。”

周綏安跟了上來，跟她並排走著，他的語氣很輕松，半開玩笑道：

“誰說我是為了你才早起的？我自己想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不行嗎？”

江檸低著頭，默默往前走著，過了一會兒，才道：

“那個男人……”

她頓了頓，接著說：

“我爸，他起不了這麽早，他就算要來找我，也不會早上來的。”

從昨晚到現在，這是兩人第一次談論起這件事。

一時間，周遭陷入了一片長久的寂靜。

直到兩人走出了那條老巷子，直到狀元街兩邊的兩行梧桐樹在兩人面前依次排開，江檸才聽見周綏安的聲音從身邊傳了過來。

“我說過了，我喜歡呼吸早上的清新空氣。”

他的聲音輕輕的，連語氣都沒什麽分量，似乎是怕驚擾了她某種脆弱的情緒似的。

江檸抿了抿唇，沒有說話了。

兩人就這麽沈默著走到了學校。

他們邁進三班的時候，教室裏空空蕩蕩的，一個人都沒有。

江檸低著頭走到了自己的座位上，剛想放下書包，突然意識到手感似乎有些不對，這才反應過來這不是自己的書包，她忙扭頭去看，卻發現周綏安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見了。

她往周圍張望了一圈。

教室裏很安靜，除了她自己再也沒有別人。

沒有看到周綏安的身影。

江檸低著頭，看著書桌上的那個黑色背包。

周綏安的書包和他這個人一樣，看起來酷酷的，沒什麽花紋裝飾，透著一股粗野又利落的氣息。

她把書包掛在了椅背上，彎下腰，從抽屜裏抽出了一個英語單詞本，開始默寫單詞。

教室裏很安靜，墻上的掛鐘發出了滴答滴答的聲響。

過了一會兒，就在江檸背完一頁單詞後，教室門口響起了一陣腳步聲。

她忙擡頭去看。

淡金色的晨光下，顧珅背著書包邁進了教室的門。

一如往常，他還是來得很早。

江檸臉上的表情僵住了。

顧珅也看見了江檸。

但他的神色沒什麽變化，只是很自然地移開了視線。

江檸低下了頭，盯著眼前的單詞本發呆。

昨晚江海洋的事情占據了她全部的神思，她根本沒有時間思考在顧珅家發生的一切。

現在乍然看見顧珅，一種茫然又尷尬的情緒後知後覺地湧了上來。

她還沒來得及想太多，教室的後門被推開了。

“吱呀”一聲，在寂靜的室內顯得格外突出。

江檸回過神來，扭頭去看，只見周綏安朝她這邊走了過來，他嘴裏叼著一袋子牛奶，手裏拎著幾個袋子，身上還背著她那個重重的書包。

“來，吃點東西。”

周綏安把江檸桌面上的書和筆記本全都掃到了旁邊，將手裏的東西一股腦放在了她面前。

江檸低頭，看了一眼。

茶葉蛋、包子、餡餅、豆漿……

周綏安剛才是去買早餐了？

“我吃過了。”

她仰著頭看著周綏安。

周綏安咬了一口包子，將身上的書包放在了陳欣茹的桌上。

“咚”的一聲，那分量不輕的書包落在桌面上，發出了一身悶沈的聲音。

周綏安看著江檸，言簡意賅：

“再吃點。”

這種語氣在外人聽來實在太過熟稔和親昵。

江檸的眼神不自覺望向了顧珅的方向。

有點心虛。

周綏安順著她的視線轉身看了一眼。

在看到顧珅的一瞬間，他楞了一下，隨後像是想起了什麽似的，他彎下腰，微微湊近了江檸，問道：

“他平時也來得這麽早？”

他的聲音雖然刻意壓低了，但在安靜的教室內依然十分明顯。

江檸只覺得臉上似乎有兩把火在燒，她僵直著身體，點了點頭。

周綏安“嘶”了一聲，擰緊了兩道濃眉，那優越的眉骨低低地壓下來，看起來有幾分壓迫感。他低頭看著江檸，沒有說話，過了幾秒，才道：

“快吃早飯。”

說完，他順手拎起自己的那個書包，大搖大擺地走到了最後一排。

江檸全程都不敢動，眼神也不敢亂看。

直到周綏安離開，她才壯著膽子往顧珅那邊瞄了一眼。

晨光透過窗戶玻璃射了進來，江檸的視線被晃了一下。

隨後，剛好跟顧珅的眼神撞了個正著。

顧珅的目光沒有什麽溫度，落在她身上輕飄飄的。

過了片刻，他移開了視線。

江檸看著顧珅，手裏的筆攥得緊緊的。

顧珅依舊坐得筆直，後脊背挺得很直，像是有一把無形的尺子靠在那裏似的。

他手裏的筆不緊不慢地在紙上寫著什麽，很專註的模樣。

似乎剛才他看過來的那一眼只是江檸的錯覺。

江檸收回了視線，看著面前那些五花八門的早餐，她腦海裏閃過了很多張臉。

一會兒是秦婉憤怒又失望的臉，一會兒是班主任孫耀威搖著頭連聲嘆氣的模樣，一會兒又是江海洋那張笑瞇瞇的臉……

江檸的腦子亂極了，心也跳得厲害。

她隨手拿起了一盒豆漿。

豆漿大概是剛出鍋的，握在手心裏，暖暖的。

她將吸管插了進去。

輕輕地吸了一口。

清甜溫熱的豆漿順著口腔一路滑到了胃裏。

江檸整個人似乎都暖了起來。

她低頭看了一眼那奶白色的豆漿，感受著手心裏那溫熱的觸覺，心裏那些紛亂的情緒似乎被熨平整了似的。

一種近乎自暴自棄的釋然讓她原本焦躁不安的心莫名地安靜了下來。

算了，就這樣吧。

她想。

這樣，也很好。

作者有話說：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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